第四章（前世篇）：莲心

　　“噔噔噔噔……”一阵敲木鱼的声音在暖阁中响起。
　　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跪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数着念珠，暖阁中一片静谧与安详。
　　隔着重重帷幕，隐隐约约传来念佛声：“云何得胜慧，第一慧，最上慧，最胜慧，无量慧，无数慧，不思议慧，无与等慧，不可量慧，不可说慧……”
　　着意打量起来，只见那人容貌秀丽，狭长的双眼透着些许妩媚，妆容精致，头梳反绾髻，斜斜插着一支金累丝梅花嵌红宝凤簪，脑后别着一只玉兰花簪，画的是极有气质的涵烟眉，画眉所用的是波斯国上供的一颗价值十金的螺子黛，上造的锦缎配上盈润饱满的珍珠织成的橙黄玉兰抹胸裹住檀色撒花底子的交领长衣，下身一袭浅绛色折枝绯红牡丹花笼裙，外披一件酡颜暗团四合如意纹对襟长袄，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白术！”忆茹眉目间隐隐有些急切。
　　“婢子在。”白术跪在她身旁，弯下腰道。
　　“咱们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怎么还不回来？”木鱼敲得越发响了，念珠亦愈数愈快，只听得“啪……”的一声，念珠断了，她瘫坐在地上，眉心有些许急躁与忧愁。
　　白芷适时奉上一盏龙凤团茶：“娘娘累了，先喝口茶水润润喉罢。”
　　“我这心里总是觉着不踏实……”她就着白芷的手喝了一口“若是陛下……念着她是少禛养母，不肯下狠手怎么办？”
　　白术督了一眼门口，心里头一咯噔，但见忆茹正瞧着自己，少不得忍了心中逐渐浮起的担忧，又撑起了笑容道：“娘娘且先放宽心——江沉璧害了端淑夫人的一位皇子，寒氏的一位皇子以及您的……”她声音越发低沉“三条人命都在她手上，皇家的孩子不好养活，这陛下，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所以陛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了她，最起码念在多年夫妻恩情，又是大皇子的养母的份上不杀了她，也会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幽居圈禁的……到时候您就是后宫中的第一人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觑着胆道：“况且，陛下也就少禛一位皇子了，早早儿就送出了京城，现如今该是往川蜀地带跑了，那儿可是有着大将军集结起来的十万精兵，据蜀道天险，倒也安全得很，若是少禛殿下听话些，自然是大将军统领朝政，若是他不听话……”
　　忆茹低低一笑，接过话头：“那便是西狩途中受了风寒，未能及时诊治，以至寒气入体，晏驾归去了……”
　　主仆都相视一笑，忆茹微微侧过脸，看着佛龛里的送子观音像，轻轻地地笑将起来：江沉璧，你万万没想到吧，你竟有一天会折在我的手里，凭我拿捏——放心吧，我不会让灵儿白死的，你且等着吧！我终有一天要将你所拥有的一切通通夺走！
　　她偏过头去，看着一旁的云杉木多福多寿红漆摇篮，缓缓起身，轻移莲步走至摇篮边上，一只手扶着横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一套衣物，一个赤金流云嵌明珠项圈，银鎏金累丝镶米珠护甲碰在那颗硕大的明珠上叮当作响。
　　“孩儿，你放心罢，”她神色柔和，充满慈母般的关怀，仿佛孩子就在她手下，亲昵地受着她的抚摸“娘亲定会为你报仇，定然不会让你枉死的。”她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目光不由得凌厉了几分。连耳畔的金累丝双喜葫芦样式的耳坠晃了一晃，和着暗淡的烛光，越发显得她面色柔和，完全不像一位在宫中浸淫了数十年的深宫妇人。
　　莫愁湖心，莫愁岛上，长杨宫无梁殿中。
　　外面是小小的院子，四周的墙壁围出一方四四方方的天，墙角有几枝长势极是颓唐的竹，歪歪斜斜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吹来，便可将它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折断，竹子边上是一个布满了青苔的花坛，花坛也不知是多久没有修整过了，几块几欲崩裂开来的砖石镶在石坛上，花坛里头满是乱蓬蓬的野草，丝毫不见一点名贵花朵的踪迹。
　　无梁殿无梁殿，自是没有房梁的殿，坊间传闻，没有房梁的屋子往往会建在在阴气深重的地方。而此地，就是冷宫。
　　四周皆是深达四丈的碧水，离最近的岸边也有三十七丈的距离，往来皆是由船只送达，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一阵冷风吹过，“啪”的一声，殿门被吹开了，带来一阵别样的冰凉，她分明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但回过头去，却又什么人也看不见。
　　她活在宫中大半辈子了，什么东西没见过，但见此场景，却不由得有些害怕，想要抱紧膝盖，但腹中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只能缩在塌上。
　　她像只大限将至的长虫般，头和脚几乎相触，喉间不住地发出凄凉的呻吟，面上还因皮肤收缩，被迫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双手痛苦的的抱着头，脑袋里浮现起她这享尽荣华富贵却又无比悲凉的一生……
　　身为魏国公的嫡长女，她自小的便是锦衣玉食，家中的大人们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都是当做宝儿来宠爱的。
　　从来不曾有人对她小瞧过，因为她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但从那天起，她外祖家的小少爷到她家来避暑，她便深深的迷恋上了他。
　　他在练剑时，她总会静静地躲在一旁偷看，白衫少年身形一动，提剑前冲，却又反过身来刺去，左腿往地上一扫，右腿顺势下蹲，手中的剑往地面绕着圈轻轻一扫，激起一圈的绿叶在离开地面，悬浮在低空中，整个人宛如被绿叶所包围着的鲜花，朝气蓬勃，不可一世的样子让她有些少女怀春，微微心动。
　　她向他表明了心意，他却很是意外，不过也没说什么，欣然应允，表示会与他的父母亲商议求亲事宜。
　　她原本认为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将会是她一生的归宿，做着与他和和美美，儿孙满堂的美梦时，却被毅宗的一道圣旨打破。
　　她不顾雨夜，跪在她父亲的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只为了求她父亲上书予先帝，让先帝收回成命。
　　然而，这一次，一向疼爱她的父亲再也没开门……
　　此时，他却被人从书房中抬了出来，屁股上有着鲜红一片的血印，黏稠的血粘在长袍上，鲜红一片——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受了江家的家法。
　　他被人抬过，邻经她身边时，勉力撑着对她道：“放心吧……只要有我在，我定会护你周全……去皇宫吧，稳住江家的势力要紧……”她扑倒在他身边，他嘴唇微动，用着两人方能听到的声音细细道：“我终有一天会进去的，你一定要等着我……”便晕死过去。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眶中的泪只麻木地流着，像只与亲人失散了的小兽，孤独而无助。
　　入宫后，她明面上是高高在上，端庄娴静，与陛下举案齐眉的皇后，底子里却是个被家族所捆绑在凤座上的木头人罢了。
　　入宫四年，她愈发无法抑制自己对于他的思念之情。
　　后来的某一天，她例行公事般的去泰和宫送参汤，却在门口处遇着他。
　　彼时，他一袭昭示着他已是正二品的骁骑营副都统。
　　她有些吃惊，望着眼前肤色黝黑的他，激动得甚至有些颤抖——哪怕他黑了，瘦了，她也照样认得出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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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这一次，那个说会护她周全的男人在哪儿呢？
　　缓缓垂下了手，瘫倒下去：在哪儿呢？
　　谁都没注意到，一艘轻舟悄悄从莫愁岛驶出，舟上立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保养得宜的双手隐在袖下，嘴中喃喃着，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与旁人听：“江沉璧，当年你推我下水，进了寒气，没了孩子，如今，我虽不能把你也推下河，但我却可以加重牵机药的分量，让您多痛苦几分，报我之恨！”
　　下舟后，便径直往畅安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