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民风淳朴

　　四年前，在一片争议声中，仙波化工与八十稻羽定下了合作协议：
　　八十稻羽同意将已废除的高中校区及附近山地林区低价出售给仙波化工、用于其最重要的第四工厂的设立；
　　相对的，仙波化工将出资帮助八十稻羽进行小镇复兴，并助力镇上的公共福祉建设，公民馆也是在那时候建成的。
　　在提供帮助的同时，仙波化工还要求小镇进行更名。面对资方较强硬的要求，镇公所方面出于消除过去事件影响等多方面考虑，便同意了这个提案。
　　然而双方的合作，并不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有相当一部分的镇民反对化工厂的设立，认为会破坏小镇的自然环境、对镇上的生产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巽完二也是其中之一。
　　“那孩子原本就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曾经因为暴走族每晚飙车吵得我睡不安稳，就跑去找暴走族打架、将对方赶跑了。”巽完二的母亲说，“而随着年岁渐长，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便担心化工厂运作造成的污染也会危害我的健康。”
　　陶阳听着，脸色不由得有些古怪，尤其说到巽完二“孝顺”的时候，让人怎么都无法和那个会脚踹母亲的大块头结合在一起。
　　察觉到陶阳的表情变化，巽完二的母亲无奈一笑，说：“看着那孩子现在的样子，觉得很难想象是不是？可我说的都是真的，人总是会被各种事情所改变，更不要说那孩子后来遇上那种事……”
　　仙波化工的建设部门十分给力，半年多的时间，第四工厂便建设完成。为了庆祝，他们在镇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据说是希望通过与民同乐的方式，向镇民释放友善的信号。而庆祝宴会的地点，就在同样刚建成不久的公民馆前广场。
　　然而当晚，有数十人喝饮料导致中毒倒地被送往就医，情况一度危急，最后好不容易才挽救回来。
　　后来警方证实这是一场人为投毒事件，目的是为了进行报复、并破坏仙波化工与八十稻羽的合作。
　　根据调查线索，警方很快锁定了巽完二、将其作为嫌疑人逮捕，最终定案。
　　“然而那根本就是冤罪！”巽完二的母亲恨恨地说，“那些人……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测，将事情扭曲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巽完二高中时期遭遇绑架、差点成为连环杀人事件的受害者，之后就变得不信任周围人、性格更加急躁易怒，再也无心学业。加上家里的染织生意不太好，于是他高中毕业后就找了份在电镀工厂的工作。
　　四年前投毒事件的前一天晚上，正好是巽完二在工厂值守，并负责保管工厂仓库的钥匙——这成了警方认为巽完二有能力、有条件可以从仓库里取出氰酸进行投毒的论据。
　　后来通过调查库存，确认了那一天晚上确实有人砸开了仓库的锁、从里面盗走了部分氰酸。然而仓库的监控摄像头已然遭到破坏，只能从仓库必经之路的走道监控确认巽完二有在案发时经过的证据。
　　巽完二说，是当晚听见有砸东西的声音才去仓库附近查看，没有特殊发现又返回来。可警方通过现场调查取证，否定了第三人在场的情形，决定不采用巽完二的证词，认定是其自导自演；
　　同时，通过许多镇民的多方面证言，巽完二在案发前后确实存在多种可疑行为，案发当时亦没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说到作案动机……巽完二作为与仙波化工合作的反对者之一，在多次抗议游行中积极冲锋在最前线，还有过暴力抗议、殴打仙波化工职员的前科。故此判定其以投毒的方式对合作结果施行报复，也变为顺理成章之事。
　　“可是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一个直接物证都没有，只有镇民证词等间接证据……他们怎么能根据那些就抓人？！凭什么就那样给我家完二判刑呢！？”巽完二的母亲声泪俱下，言语中充满了对过去事件的愤懑和不甘。
　　听完后，近卫祐希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大概是因为仙波化工在施压吧。”
　　“仙波化工是全曰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在国际上也能排得上名号，这样的企业不可能没些手段，甚至说是没有些阴暗面是不可能的。”她说，“以前围绕仙波化工出过几次危机事件，甚至有一次是比较严重的化工物质泄露事故，都被他们用高明的手段快速处理了。”
　　别府千寻打了个响指，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这次想来也是这样的吧……在北蒙布朗的第四工厂极受仙波化工的重视，然而工厂的运转离不开当地的支持，那么压下抗议声、打倒反对者也符合仙波化工在北蒙布朗的利益吧。”
　　“也就是说巽完二是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吗……”陶阳恍然，“明明这个事件的处理这么草率，就没有人提出疑议吗？”
　　巽完二的母亲听了，一边眼中带泪的，一边露出讥讽的笑容。
　　随后她说：
　　“因为人们并不渴望知道真相，只想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以及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这一次抓走完二，也是如此。”
　　巽完二，从以前起就是小镇上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年，外表粗犷、举止叛逆、看上去很有暴力倾向；后来不好好升学，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为人孤僻、生性多疑、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对不顺眼者拳头相向……这样一个人，很符合一般大众认知中的犯罪者应有的样子。
　　从巽屋出来，陶阳等人的心情有些复杂——小小的北蒙布朗市，过去居然发生过那样的事。
　　“如果四年前巽完二遭遇的是冤罪、这一次的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还会变成和之前一样的结果呢？”近卫祐希忍不住问道。
　　“按照那位巽阿姨所说的，我觉得很有可能。”别府千寻耸耸肩，“甚至还要更糟，毕竟巽完二还有‘前科’，这次肯定会判得更重吧。”
　　近卫祐希觉得无法接受：“那法庭也判得太随意了吧？怎么也得有直接的证据再下判决啊！”
　　“因为审判并不是追求真相的地方，私下排除不合时宜的证据，也不是没有的事。”陶阳接着说道，“‘有前科的可耻犯罪者遭受了公正审判’……这样传统的故事结局或许才更加深入人心吧。”
　　“假如巽完二真是无辜的，那我们要怎么办？”别府千寻问。
　　“当然是尽我们所能地去帮他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顶着莫须有的罪名遭受牢狱之灾吧……”近卫祐希迟疑道，“虽然他现在是那样的一个人，但听巽阿姨说的，他会变成那样子也是情有可原……”
　　“最重要的是，他掌握着甄矜祈有关的情报。”陶阳接着说，“虽然不知道警察能不能帮得上我们，但还是不要随便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那就这么达成一致了。”近卫祐希点点头，“反正问矜祈的事情也是问，问投毒事件的线索也是问，两方面同时调查吧。”
　　刚走出巽屋没多远，他们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正情绪激昂地大喊大叫。
　　走近一看，原来是商店街的商户，围堵了过来巡查的发展委员会巡逻人员，就昨天的投毒事件进行抗议。
　　“明明说好了振兴经济发展旅游业，这还没步入正轨呢，就闹出这么大的事，说不定还会牵扯出以前的事……以后谁还敢来咱们这里旅游？！”
　　“就是！这不就意味着大家今年为黄金周做的准备都白忙活了嘛！都怪你们发展委员会会作为举办方没有做好安全工作，竟然让人投了毒！”
　　被团团包围的，是戴着发展委员会袖章的好几名工作人员，为首的赫然是昨天和陶阳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里中千枝。
　　“请大家冷静一下、冷静一下！”里中千枝急得满头大汗，“我们现在正和椎名市长一起着手解决这件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她扯着嗓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被盖过，大声说道：“委员会作为祭典的主办方，正配合警方积极地展开调查，所以请大家稍安勿躁，继续做好各自的工作……”
　　“‘做好各自的工作’？你们也好意思这么说？！”前排的一名暴躁大叔对这句话尤其敏感，毫不客气地指着里中千枝的鼻子，“昨天有一部分到民宿入住的旅客，发现房间和卫生间都安装了微型摄像头！这件事都投诉到椎名市长那边去了……你们怎么解释？这也叫‘做好自己的工作’吗？啊？！”
　　“你……”里中千枝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怎么知道？哼！咱们这小地方，你们发展委员会别以为能藏得住你们的脏事！”大叔冷笑道，“而且谁都知道，你们搞的那些项目都贪污了好多钱！现在居然还搞起了偷拍的副业？”
　　里中千枝被气得不行：“你这是污蔑！没有证据的事，再胡说八道，我就要去告你了！”
　　“那就去告呀！老子还怕你不成？大不了我关门到东京打工去！”大叔丝毫不怕，甚至还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最后是其他比较冷静的商户制止，才免于一场冲突的爆发。
　　里中千枝只好带着她的人准备离开商店街，边走还边厉声骂道：“那些该死的混蛋！没有我们委员会忙上忙下，他们这些商店街的破落户都要喝西北风去！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敢这样对待我？那几个闹事的我都记着了，以后的补助金和补贴，看我不……”
　　她连忙收声，因为她终于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绿化带隐蔽处的陶阳等人。
　　不过她也没有好脸色，直接坐上了停靠在路边的商务车，然后驾车离开了。
　　见状，陶阳有些挠头：“我们是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近卫祐希没好气地说：“我只知道……比起被安装摄像头的民宿，还是住死过人的旅馆要好一些。”
　　说起来，他们从天城旅馆出来一路调查，不知不觉中也到了中午。三个人又饿又渴，随后便决定找个地方吃午饭。
　　“JUNES的每一天都是顾客感谢日！请来、请看、并触碰吧！EverydayyounglifeJUNES~”
　　“这里就是镇上唯一的连锁商场啊，有超市、有美容店、有家具城……据说入驻小镇之后，将商店街上的许多店铺都挤垮了呢。”别府千寻一副八卦的模样，“其他人先不说，商店街的许多人应该对这里恨得咬牙切齿吧？”
　　陶阳往朱尼斯商场里打量，看到来光顾的镇民中大多数都是上年纪的，只能偶尔见着几个年轻人。
　　“那应该已经是过去式了吧，这个商场据说在小镇上已经蛮多年的了，镇民们都已经习惯有它的生活了。”陶阳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搞明白了，如今兴盛的八十稻羽中央商店街，是一度经过没落后在发展委员会主导的城镇振兴计划下重新发展起来的，其实就是供游客游玩购物的商业街。
　　相反朱尼斯这个连锁商场，才是最贴近镇民们日常生活的地方。
　　“喂喂，去超市看看吧，正好买些东西带回旅馆也好。”别府千寻提议道。
　　朱尼斯的超市相当大，新旧较为分明的装修看得出经过了扩建，里面的商品也算是应有尽有。
　　“听说这儿的楼顶还有个美食广场来着？咱们也从超市里买点好吃的上去吧！”别府千寻看上去兴致高昂，“薯片……薯片……咦，零食区在哪里？”
　　正疑惑着，她打算找超市店员问一下，结果就看到不远处有三两个店员扎堆聊天：
　　“啧，这个月的奖金看来又要没了。”一个黑长直女店员不满地咂咂嘴，“说什么营业额不达标……也不看看这破地方哪有那么多人光顾啊，偏偏黄金周祭典也被搅黄了。”
　　“嗐，奖金什么的我倒不是很在意，总部制定的奖金标准也只有那些大城市才能达成，对于咱们这乡下地方来说最重要的是涨工资啊！”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店员大大咧咧地说道。
　　一个戴眼镜的、看上去比较文静的女店员无奈一叹：“别想了，就咱们店长那死抠门，在这破地方上班也就这样了。”
　　“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个月就离开这鬼地方，然后到仙波的工厂那边上班。”短头发的女店员骂骂咧咧的，“反正我是快受不了店长那个臭傻逼了，又老又丑废话又多，动不动就拿人开骂，跟个小怨妇似的！”
　　黑长直哈哈大笑：“你可真敢说啊！”
　　戴眼镜的弱弱地说了一句：“那也没办法，听说是店长的儿子离家出走后，人就变成那样了……”
　　看到别府千寻走近，三个人依旧一副谈兴正欢的模样，完全不打算收敛。
　　别府千寻皱了皱眉头，问道：“请问零食区在那边？我想买些薯片。”
　　短头发的女店员朝某个方向随手一指：“喏，就那边了。”
　　黑长直的身子倚在货架上，嬉皮笑脸地接道：“薯片的话就在靠墙角那一边的架子上，自己去找一找吧。”
　　戴眼镜的女店员对着别府千寻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得到回复的别府千寻走回去，招呼其他人：“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没有的我们就到那边去吧。”
　　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吐槽朱尼斯的服务：“话说这里的店员是怎么回事啊，工作偷懒摸鱼聊天不说，对待客人时的态度太随意了吧！”
　　“哈……这个确实，不过应该也就这家分店是这样吧。”近卫祐希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店员散漫的样子，“虽然我并不想这么说，但确实越是乡下的地方，就越容易忽视员工培训这一块。”
　　陶阳呵呵一笑：“这里的宣传语还是‘每一天都是顾客感谢日’呢。”
　　刚一说完，突然从家电卖场那边传来了怒吼声：
　　“你个没用的废物！”
　　陶阳等人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便见是一个粗眉毛的老员工，在狠狠地训斥年轻的瘦高个新人。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家里养的狗都比你有用！”粗眉毛说着将手中的抹布用力掷在瘦高个的脸上，“还不赶紧去把你弄在电视机上的脏东西擦干净？蠢货！”
　　说完，他转身就走。
　　而瘦高个弓着腰、俯低着脸，眼珠子却往上顶，恶狠狠地看着粗眉毛离去的背影。
　　接着，他张开了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通过嘴型来看，那好像是在说——
　　“ぶっ殺す！”（杀了你！）
　　接着，瘦高个注意到了陶阳等人的视线。
　　他直起腰杆，转过身来，脸上洋溢出热情的笑容，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对着客人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朱尼斯家电卖场，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现在正在促销中，欢迎来看一下哦！”
　　陶阳，则是陷入了沉思。
　　一上来就是投毒事件的大瓜、会安排客人住进死过人的房间的冷面女将、间接致人遭受冤罪的镇民、被千夫所指的发展委员会、以及意图打击报复的干事、还有刚刚遇见的这些朱尼斯店员……
　　心灵相通的羁绊之乡——北蒙布朗市，看上去要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地民风淳朴啊。